玉娇龙:
你好,昨晚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想起了宋江,宋江扛着“替天行道”大旗时和方腊跟北宋政府干的热火朝天,后来宋江被招安,掉过头来打方腊又打的格外卖力。一个人一旦被改造,一旦被“顺势而为”后,总是急忙和以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好像自以为做了好人后,以前摸狗偷鸡,偷窥小姑娘洗澡的种种所为就真的不是自己做的似的。
二十三岁春天的一个黄昏,你坐在我家门口,有一个拎着鸟笼算命的先生,你玩心四起,要算一命。先生说:“黄鹂衔牌,包拯加款”意思是先生要将鸟笼里的一只黄鹂放出来,然后让黄鹂从自己手中的一副牌里啄一张牌,在啄之前,先生给你看了全部的牌面,其他各种人物图案的牌均有几张,唯黑面包拯的图案仅一张,先生提前说假如鸟啄到了包拯,即好运,大吉,你得加钱。你不知是诈,结果黄鹂好像鬼使神差的吃了摇头丸,一连三次都叼到了包拯,先生假装大惊,接着恭喜你,说你将来子嗣必成大器,如若为男,必将是如包拯般的大官、清官,如此云云。你一激动,多付了十块大洋,当时的物价猪肉才六块钱一斤。
我猜在随后的几天里,你肯定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未来,特别是关于未来的婚姻和子嗣,然而造化弄人,你的婚姻之路走的极为坎坷。
我最近常在想“子宫彩票”的事,在我看来,你极为聪明,口才伶俐,如果环境配合,你大可以做个类似李咏样的主持人,一粒种子内核固然重要,但在生长的过程中,阳光雨露,也起着甚至比内核本身更重要的作用。作为家中长子,你生长的环境极为残酷,残酷到因为参加数学竞赛要交五块钱,而五块钱在当时的家庭,似乎是不可承受的重量,母亲为了迫使你放弃,不问青红皂白的给你一顿马鞭。人在成长过程中的贫穷是刻到骨子里的,所以你对肉和米饭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即使是喝过斤半白酒,你也依然能扛两蓝边大碗的米饭。
贫穷带来身体上的伤害还在其次,贫穷最大的危害往往是精神上的。看起来你的不幸似乎是“命中注定”。
你二十三岁时已经长到快一米八的个头,身形修长,留辫头,俨然一副艺术家的范儿。男人在二十三十之间,因为激素旺盛,因为无所顾忌,大可以不顾一切的去猛追小姑娘,这时当然是成功率最高的时候,而老家话说:“三十岁以后,过了撇”,因为贫穷,你瞻前顾后,有弟妹,有老房子翻新,有对给另一半优渥生活的期许,而能力有限,于是你觉得要等一等,转眼“三十就快来”。一种循环:要有能力,要超越环境,要给另一半优越生活,普通人的能力要在三十后,而要想有好的对象,要结婚,你必须要在三十之前拥有这些要很长时间积累的环境。
二十九岁那年,你被迫去到江西的一个深山老林,那老林下盛产女孩,像女儿国,中国传统里的“养儿防老”,那边常常向外招亲。你去相亲的第二家,也就是你后来的岳父比你大不了几岁,长的像烟熏过矮半截的木桩,脸上老肉横生,抬头纹泛滥,一眼看中了你。据说他因为身材矮小,加上从小体弱多病,眼睛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个千儿八百似的,但因为男的在那边属稀有物种,所以即便长的丑,结婚特早,老婆也不错,结果悲剧的是:第一胎:女儿;咣叽第二胎:还是女儿:不服,再第三胎,又是女儿,眼看着再这么生下去没个尽头,抚养成本太高,打碎牙和血咽下去这个悲伤的事实再动起将来招亲的心思。我想他第一眼看上你的原因是因为你的身高。
于是你娶了一个比你小十二岁的姑娘,准确的说是你嫁了一个比你小十二岁的姑娘。
老牛啃嫩草当然不错,事实上“啃”当然是极好的,问题是:你不能随便啃,你们要在一起生活。于是你只能入赘,一开始你有ABCD四个计划要将小姑娘拐回来,为自己正名。
A计划:等老丈人死。事实上老丈人比你只大个七八岁,除非天灾人祸,这个很难。
B计划:和小姑娘处感情,等感情上升到一定程度,拐回来。后来证明也不可行,一个“唯父意志论”的姑娘说嫁给你就嫁给你,怎么可能不再次被“唯父意志论”所洗脑,要谨防被你“拐跑”。
C计划:独处,即带姑娘在外打工,然后断绝姑娘经济来源,再生个拖油瓶,三年四年的,是个人的意志都会被磨耗殆尽。结果老丈人不同意,绑在身边打工,就差没圆房的时候过来巡视了。
D计划:依然是先生个拖油瓶,然后悄磨叽的带着孩子跑,做母亲的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没人管问。结果是从没机会下手。
于是你在憋闷中过了两年,每天上完班后买菜做饭,伺候一家老小,工资到手上交,身上穷的叮当响,抽烟喝酒摸牌九的钱都要伸手,有一天,老丈人在洗脚,洗完后喊你说:“玉娇龙,将我那双人字拖拿来”,你终于在沉默中爆了发。
可爆发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一旦习惯了一个环境,就会接二连三的削去身体的各处锋芒,去融入,去适应。在吵的不可开交的几天后,你老婆告诉你怀孕了:老牛青草地,行车但迟迟。干柴烈火处,尽是白骨人。于是你头皮发麻的又继续着以前的生活。
三十多周后,你的孩子出生,是个女儿,关于你的包拯梦,破灭了。
破灭后的人生如流水,日子叠着日子,你像个窝囊废的又过了三四年,问题叠着问题,在这些问题后面所有人类本性通通暴露无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一天,你说要拿点钱,因为妹妹结婚,丈人说最多只能给一千,你说起码一千五,丈人再次摆起家长式的权威,给你穿小鞋,于是一切开始烟消云散:你指着丈人的鼻子大骂一通,摔桌子踢板凳,说他妈不过了,紧接着连夜打包回家。
一夜一天后的夜里,你夜过万山,在垃圾焚烧厂边的山头,感觉人生渺茫,彼时明月当空,万籁俱寂,垃圾堆积池里散发出阵阵恶臭,你大吼一声,没有回音,你壮着胆像个神经病似的唱起了“大河向东流”,东摇西晃走了十五公里路。于是这些年所有累积起来的问题一溃千里。
然后是标准程序,离婚,找律师,争孩子抚养权,结果这些年所有的工资和老婆孩子一个也没能留住,你成了比以前更惨的赤溜溜的光棍。
你郁愤难泄,接二连三的上老丈人门上算账,做好了拼命的姿态。
第一次去,没人。
第二次去,还是没人。
第三次去,依然没人。你抄手在他们家墙上写下打油诗两句:“稻乃杂种鸡无力,马勒戈壁绝户尸。”
我问什么意思,你说稻是禾,鸡谐音几,合起来是秃,马户为驴,意思是秃驴。
我说太隐晦,他们不一定知道。
在第七次还是第八次夜里,你悄然摸到他们家门,那天事有凑巧,他们刚从外回来,你老丈人肩挑行李,手搭扁担,你一个闪身进门,老丈人大惊,撂下行李,横抓扁担,你不防,本来按照你的预测弄你老丈人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带武器,现在他手里有了扁担,立时你变被动了,你大吼一声,气势上绝不能输下去,一边四下张望,虽是夜里,依然让你看见了放在门后的大笤帚,你三步跨去,拽住笤帚竹柄,你老婆(准确的说前妻)大叫:出人命了!一边奔到门边,想开侧门。你像是吸了大麻般兴奋,踏破铁鞋,今天就要结果了你,一出这么多年的恶气。说时迟那时快,你高举扫帚朝你老丈人面门拍去,老丈人用扁担一抵,气势上顿时矮了半截,你看他后退几步又栽了一个趔趄,大踏步上前,杀心顿起。
后来你说,人在杀人的瞬间其实是极为冷静的,仿佛刀锋划破空气的回响。
你终于还是一无所有的离开了那里。
我以为经此一役你能看透婚姻的本质,结果你倒戈相向,五年后的昨晚,喝了点酒,给我打电话,开始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慰我:将人生比喻在铁轨上行驶的火车,说我正在慢慢偏离轨道,如不及时相亲,悔之晚矣。
我知道你终于还是向这个操蛋的世界投了降,你说你现在又开始了相亲,遇到一个女人,水色很好,肤白体美,然而对方一相亲就要求你要给她投资,你说他妈的,那点钱老子又不是没有,就他妈看不惯一见面就谈钱,你连骂了几个妈的,话锋一转:对吧,你还是要经常去相亲,万一遇到合适了呢?
我仿佛看到了夜色里,天魁星及时雨宋江手握押衣刀缓缓朝我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