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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周纪二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当初,晋国的智宣子想要让智瑶作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智瑶不如智宵。智瑶有超越他人的五项优点,一项缺点。五项优点是:相貌出众、精通骑射、才艺双全、(伎艺:技艺;毕给:齐全,完全具备。)、文采出众(巧文:擅长文辞,辩惠:聪明而富有辩才)、强毅果敢,虽然有这五项但却很不仁厚。如果他以这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做不仁义的事,谁又能和他和睦相处呢?如果真的要立智瑶作为继承人,那么智氏一族必然灭亡。智宣子没有听从智果的建议,智果向太史请求脱离智族,另立为辅氏。(改智氏为辅氏,脱离智氏,另立宗庙,因此建立辅氏家族)


智果的这种观点是很值得借鉴的,这也是常常能听到的到底是以德辅才还是维才论的观点。当然在之后的章节里我们能看到智果的远见,看起来应该是道德在才华之上。但道德这种概念比较宽泛,而且标准又往往不统一,所以有时候也是值得警惕之事。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谓牢记于心)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介词,相当于“于”)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赵国大夫赵简子(赵氏宗主:叔帶 → □ → □ → □ → □ → 赵夙 → 赵成子赵衰 → 赵宣子赵盾 → 赵括 → 赵文子赵武 → 赵景叔赵成 → 赵简子赵鞅 → 赵襄子赵毋恤 → 赵桓子赵嘉 → 赵献子 → 赵烈侯
赵国君主:赵烈侯 → 赵武侯 → 赵敬侯 → 赵成侯 → 赵肃侯 → 赵武灵王 → 赵惠文王 → 赵孝成王 → 赵悼襄王 → 赵幽繆王 → 代王嘉)的大儿子叫伯鲁,小儿子叫无恤(也叫毋恤)。赵简子想要确定继承人,不知道立哪位好,于是把他日常训诫之词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说:“好好记住!”过了三年,赵简子问话,大儿子伯鲁说不出竹简上的话,再问他的竹简,已经丢失了。又问小儿子无恤,背诵竹简上的言辞甚是熟悉,追问竹简,他便从袖子中取出献上。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十分贤德,便立他为继承人。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泛指赋税。敛赋如抽丝于茧,故云)乎?(文言连词,表选择,相当于或是、还是))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赵简子派尹铎去晋阳(今山西太原市),临行前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去搜刮财富呢?还是将晋阳作为保障之地?”赵简子说:“作为保障”。尹铎便少算居民户数,减轻赋税。赵简子对赵无恤说:“一旦晋国发生危难,你不要认为尹铎年轻,不要害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以那里作为归宿。”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无乃…乎”是表示一种委婉商量的疑问语气,对某种情况加以测度。句式中的“无”为副词,表示的意义相当于“非”;“乃”字,无实际意义,只起调节音节的作用。“无乃”,表示“不是”的意思,与疑问语气词“乎”相呼应,构成“无乃…乎”的结构,这一结构可以用“恐怕(只怕、大概)…吧)蚋、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等到智宣子去世,智襄子智瑶当政,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席间智瑶戏弄韩康子,又侮辱段规(韩康子的家相)。智瑶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告诫智瑶说:“主公你不提防招来灾祸,灾祸就一定会来了”智瑶说:“有没有灾祸取决于我,我不发难,他们谁还敢兴风作浪”,智国说:“不是这样的,《夏书》上说:一个人屡犯过失,结下的怨恨岂能在明处,只是你看不到他们的图谋罢了”贤德的人能处理小事情,所以没有什么大患。现在主公一次宴席就开罪了人家的主君和家相,又不防备,说什么人不敢兴风作浪,这样做恐怕不行吧?蝼蚁尚且能害人,何况是别人的君主和家相呢?“智瑶不听从智国的劝告。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贪图)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回应)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柰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瑶向韩康子要地,韩康子不想给。他的家相段规说:“智瑶贪财好利,又刚愎自用,如果不给他,他就会讨伐我们,不如姑且给他。他贪图土地,肯定又会找其他人要,他人不给,智瑶一定会讨伐他们,这样我们便能免于讨伐静待事变。“韩康子说:”很好“,于是派使者给智瑶送去了有万户居民的城邑。智瑶很高兴,于是又找魏桓子要地,魏桓子也不想给。他的家臣任章说:”为什么不给呢?“魏桓子说:”毫无缘由的要地,所以不想给“任章说:”毫无缘由的要地,其他家肯定害怕,我们给智瑶地后,他肯定更加骄横。一旦骄横必然轻敌,这样我们这被迫害的几家就会精诚团结,以精诚团结之兵对待轻敌之人,智氏一族的性命,一定不会长久。《周书》上说:要打败敌人,必须暂时听从他;要夺取敌人利益,必须先给他一些好处“主公不如先答应他的要求,使智瑶被胜利冲昏头脑,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盟友共同图谋,为什么要让我们首先成为智氏的目标呢?”魏桓子说:“好”也给了智瑶一座有万户之民的城邑。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榨取)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智瑶于是又向赵襄子要蔡、皋狼(山西省离石县)的土地,赵襄子不给。智瑶大怒,联合韩、魏大军一同攻打赵国。赵襄子准备出逃,问:“我到哪里去呢?”随从说:“长子城(山西长子县)最近,且城墙坚固完整”。赵襄子说:“百姓精疲力尽的修完城墙,现在又要拼死守城,谁能和我同心?”随从又说:“邯郸(今河北邯郸)里仓库充实。”赵襄子说:“搜刮民脂民膏充实的仓库,又因为战争让他们丧失性命,谁能与我同心。还是去投奔晋阳把,那是先主的土地,尹铎又待百姓宽厚,百姓一定会与我们和衷共济的”于是前往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古代墙计量单位);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又作“参乘”,陪乘或陪乘的人。古时乘车,尊者在左,御者在中,又一人在右,称车右或骖乘。由武士充任,负责警卫)。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悔改)。疵请使于齐。

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围住晋阳,引水灌城。城墙头只差三版的地方没有被淹没,锅灶泡塌,青蛙孳生,人民丝毫没有背叛之意。智瑶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站在左右护卫。智瑶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以让人亡国”魏桓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因为汾水可以灌魏国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绛水可以灌溉韩国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智瑶的谋臣絺疵说:“韩魏两国必然会造反”,智瑶说:“你怎么知道?”絺疵说:“以人之常情判断。我们调集韩、魏两家军队攻打赵国,赵国一旦灭亡,下次的灾难必定祸及韩、魏。现在我们约定灭掉赵国后三家分割其地,晋阳城危在旦夕,城内宰马为食,破城指日可待,但是韩康子和魏桓子没有高兴的心情,反倒面有忧色,这不是造反又是什么?”第二天,智瑶将絺疵的话告诉了韩康子和魏桓子,两人说:“这一定是有人离间想为赵国游说,让您怀疑我们两家而放松对赵家的进攻,不然的话,我们两家岂不是放弃即将到手的赵家土地不要,而要去干那危险必不可成的事吗?”两人出去,絺疵进来说:“主公为什么把我的话告诉他们二人呢?”智瑶说:“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他们了?”絺疵说:“我见他们仔细瞅我,又步履匆匆,他们知道我看穿了他们心思”智瑶并没有悔改,于是絺疵请求让他出使齐国。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见韩康子和魏桓子二人,说:“我听说唇亡齿寒,现在智瑶率韩、魏两家围攻赵国,赵国一旦亡了,就会轮到你们了”韩康子、魏桓子也说:“我们心里也知道会是这样,只怕事情没办好便遭到泄露,如此便立马大祸临头”张孟谈说:“计谋出自你二人之口,进入我一人的耳朵,这怎么会有伤害呢?”于是二人秘密地与张孟谈商议,约好起事日期后送张孟谈回城。夜里,赵襄子派人杀掉智瑶的守堤官吏,掘开堤口让水倒灌智瑶的军营,智瑶军为了自救大乱,韩康子、魏桓子乘势从侧翼攻击智瑶大军,赵襄子亲率士卒迎头痛击,大败智瑶大军,杀了智瑶,将智氏一族尽数屠灭。只剩下已经改姓为辅的智果(辅果)。


从这几段的描述来看,智瑶这个人真是太自负和刚愎自用了,他的属下三番五次的告诫他要小心,要小心,就没有一次听的。真是自找死,不可活也。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臣司马光曰:智瑶的灭亡,在于才胜过德。才与德是不同的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一概而论之曰贤明,于是就看错了人。所谓才,是指聪明、明察、坚强、果毅;所谓德,是指正直、公道、平和待人。才,是德的辅助;德,是才的统帅。云梦地方的竹子,天下都称为刚劲,然而如果不矫正其曲,不配上羽毛,就不能作为利箭穿透坚物。棠地方出产的铜材,天下都称为精利,然而如果不经熔烧铸造,不锻打出锋,就不能作为兵器击穿硬甲。所以,德才兼备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称之为小人。挑选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而委任,与其得到小人,不如得到愚人。原因何在?因为君子持有才干把它用到善事上;而小人持有才干用来作恶。持有才干作善事,能处处行善;而凭借才干作恶,就无恶不作了。愚人尽管想作恶,因为智慧不济,气力不胜任,好像小狗扑人,人还能制服它。而小人既有足够的阴谋诡计来发挥邪恶,又有足够的力量来逞凶施暴,就如恶虎生翼,他的危害难道不大吗!有德的人令人尊敬,有才的人使人喜爱;对喜爱的人容易宠信专任,对尊敬的人容易疏远,所以察选人才者经常被人的才干所蒙蔽而忘记了考察他的品德。自古至今,国家的乱臣奸佞,家族的败家浪子,因为才有余而德不足,导致家国覆亡的多了,又何止智瑶呢!所以治国治家者如果能审察才与德两种不同的标准,知道选择的先后,又何必担心失去人才呢!


这段司马光提到了人才的两个维度,一个是道德,一个是才具,并且认为道德是凌驾于才具之上的,唯有如此才能不至失坠。他提到的道德是:正直、公道、平和待人,他提到的才具是:聪明、明察、坚强、果毅。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观点,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一样,道德这件事事实上是不易觉察的和不易自知的,作为旁观者的方法论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总结,梳理出一套规则然后比对,不被一个人的表观所迷惑,仅此而已了。

《资治通鉴》周纪一

周纪一 周威烈王(公元前403年)

1.周威烈王 姬午(二十三年) 2.鲁穆公(七年)
3.秦简公 (十二年) 4.郑繻公 (二十年)
5.宋悼公 (元年) 6.楚声王(五年)
7.齐康王 (二年) 8.晋烈公(十九年)
9.魏文侯 魏斯(四十四年) 10.韩景侯 韩虔(六年)
11.赵烈侯 赵籍(六年) 12.燕湣公(三十一年)
13.卫慎公 (十二年)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1.周威烈王姬午初次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2.臣司马光曰:我知道天子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教,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区分地位,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是匡正名分。什么是礼教?就是法纪。什么是区分地位?就是君臣有别。什么是名分?就是公、侯、卿、大夫等官爵。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纪纲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3.四海之广,人民之多,都被一个人控制。即便武功盖世、慧绝超群,也不能不在天子足下为他奔走服务,这难道不是以礼作为纪纲的作用吗?所以,天子统率三公(宰相级别),三公督率诸侯国君(诸侯),诸侯国君控制下面的官员,官员治理普通老百姓。权贵支配老百姓,老百姓服从权贵。上层指挥下层就好像人的心腹控制四肢,树木的根和树干支配枝叶,下层服务上层就好像四肢卫护心腹,树木的枝叶遮护根和树干。这样上下层相互保护,国家才能得到长治久安。所以说天子的职责没有比维护礼教制度更重要的了。


司马光的这个观点其实有点像现在企业的组织架构一样,经理,副总经理,部门主管,员工,类比这段意思,一个公司的经理在企业中的作用是明确以及维护企业的规章制度。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王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也。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谓受享祭品。古代杀牲取血以祭﹐故称。)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4.周文王演绎排列《易经》,以乾、坤为首位。孔子解释说:天尊地卑,阴阳于是确定。由低至高排列有序,贵贱也就各得其位。这是说君主和臣子的之间的上下关系像天地一样不能改变。《春秋》一书贬低诸侯,尊崇周王室,尽管周王室的官吏地位不高,在书中排列顺序仍然在诸侯国君之上。由此可见孔子对于君臣之间的分际十分关注。(未尝不也:未尝不关注。《春秋》乃是孔子编纂而成,孔子在书中的态度已经能说明问题)

如果不是夏桀、商纣那样的暴虐昏君,商汤、周武王这样的人民归附,上天赐命的仁德明君,君臣之间的名分当永远保持,并且不惜为了保持这种名分牺牲生命。假如当初用微子(子姓,名启,世称微子、微子启,他是纣王的哥哥)代替商纣当君王,商王朝不会灭亡,商汤的荣耀永配皇天。

假如吴季扎(吴王寿梦想传位于有贤名的幼子季札,季札推荐长兄诸樊继承王位,自己避居于乡野。寿梦死后,寿梦长子诸樊再让季札,季札推拒,诸樊于是即王位,声明自己死后,季札继位。诸樊死后,寿梦次子余祭再让季札,季札还是不当。余祭让他治理国内一城,公元前519年,季札被封到州来。寿梦三男馀眛死后,派使者迎季札继承王位,季札不去,反而逃走。王位最后由吴王寿梦庶长子吴王僚继承。馀眛之子公子光不服吴王僚,派刺客将他刺杀,即位为吴王阖闾,吴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季札非常长寿)当吴国君王,祖先吴太伯的祭祀,也不会中断。

然而,微子、季扎宁愿国家灭亡也不愿当君王,原因是他们认为不可破坏礼教大节。所以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官位不变。


我觉得在这段中,司马光自己都自相矛盾了,说君臣之位如天地一样不可改变,然后仁德明君又是可以改变的。作为当事人来说,我要是君主那当然不必说了,可我要是造反派,我也觉得推翻当前君主可能是上天注定,替天行道啥的,也能自诩众望所归。另外季扎真是长寿,我觉得司马光说的不对,司马光说礼之大节不可乱,关键是季扎也没乱啊,大哥、二哥、三哥都干完了,轮也轮到季扎了,可季扎还是没干,不仅没干还跑了。我觉得人季扎可能压根就不想干,平生喜做甩手大爷而已。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形容帝王每天处理政事极为繁忙。语本《尚书·皋陶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孔传:“几,微也。言当戒惧万事之微。”),”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5.所谓礼教,在于分辨贵贱,排序亲疏,裁决万物,处理琐事。没有一定的名位,就不能显扬,没有器物,就不能表现。用名位来分别称呼,用器物来分别标志,然后上下才能井然有序这就是礼教的根本所在。如果名位和器物都没有了,那么礼教又怎么能单独存在呢?以前仲叔于奚(复姓仲叔,名于奚)对卫国有功,他谢绝了赏赐的封地,请求享用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马饰(繁缨:古代天子、诸侯所用辂马的带饰。繁,马腹带;缨,马颈革。)。孔子认为不如多赏赐他一些封地。唯独名位和器物,绝不能假与他人,这是君王的职位象征。处理政事不坚持原则,则国家也会随之危亡。

卫国国君期待孔子为他处理政事,孔子却先要确立名位,孔子认为名不正则百姓无所适从。区区繁缨,小物件也,孔子却十分珍惜它,正名位,是一件小事情,孔子却要从它做起:就是因为名位、器物一旦紊乱,国家上下就无法安保。天下事没有一件不是从微小之处产生逐渐发展显著的,圣人考虑的远,所以能谨小慎微去处理,常人见识短,常常等到弊端显著后才设法挽救。但是矫正初起的小错往往用力少成果显著,挽救已经明显的大错,则竭尽其力也不能成功。《易经》说:“行于霜上就要知道严寒冰冻将至”《尚书》说:“先王每天都要兢兢业业处理成千上万的小事”就是指这类防微杜渐的例子,所以说:区分地位高下,最重要的是匡正各个等级的名分。


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这句话说的太好了,我们考虑问题要从长远考虑,将时间线拉长来看,不可短视,这也是我现在努力争取学习参照的一条原则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取代旧朝以治天下之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文公于是惧而不能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乌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6.周幽王、周厉王丧失君德,周朝气数日渐衰败,礼纪朝纲土崩瓦解,下欺凌,上衰败,诸侯国君恣意征讨他人,士大夫擅自干预朝政,礼教从总体上已经丧失了七八,然而周文王、周武王的祭祀仍然能延续下来,就是因为周王朝的子孙后代尚且还能守其名分的缘故。为什么这样说呢?当初晋文公对周王朝有功,请求周襄王让自己死后采用王室才能采用的隧葬仪式,周襄王不允许,说:“这是王室的规章制度,从来没有改朝换代而有两个天子的,这也是你自己所反对的。不然的话,你自己有的是土地,愿意隧葬就隧葬,又何必请示呢?”晋文公于是感到畏惧没有感违反礼制。所以说即使周王朝的土地不比曹国、滕国大,周王朝的百姓也不比邾国、莒国多,却仍然能历数百年,统御天下,即便是晋国、楚国、齐国、秦国那么强大也依然不敢凌驾其上,这是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周王朝还保有天子名分的缘故。再看看鲁国的季氏,齐国的田常、楚国的白公胜、晋国的智伯,他们的势力都大到可以逐君自立,却不敢为之,难道是他们力量不足或者不忍心吗?只不过是害怕犯作奸犯上的名声导致天下人的讨伐罢了。然而现在晋国的三家大夫(魏斯、赵籍、韩虔)蔑视其国君,瓜分了晋国(三家分晋),作为天子的周王不能派兵征讨,反而对他们加封赐爵,让他们位列诸侯国君之中,这样做无异于将最后剩下的一点点名分也抛弃了,周王朝的礼教至此丧失干净。

有人认为当时周王朝已经衰微,晋国的三个大夫力量强盛,即便周王不想承认,又怎么能做得到呢?并不是这样的,三家大夫虽然强大,如果不顾天下人的讨伐侵犯礼仪的话,就不用请示天子自立就好了。不请示天子自立,就是悖逆之臣,天下如果有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贤德诸侯,必然会奉礼义前往征讨。现在请示了天子,天子又准许了,这就是奉天子之命当上了诸侯,谁又敢去讨伐他们呢?所以说这三个大夫位列诸侯,并不是他们违反了礼仪,而是天子自己坏了规矩。

君臣的礼仪既然已经崩坏,则天下便开始了以智慧、武力互相争雄,那些当年受周王朝分封而成为诸侯国君的圣贤后裔,江山相继沦亡,周朝先民的子孙灭亡殆尽,战国开始。


司马光认为,以三家分晋这件事起,公元前403年是战国开端,这一年因为周威烈王同意了魏斯、赵籍、韩虔三大夫位列诸侯国君,丧失了周王朝仅剩的最后一点点礼仪,天下开始了群雄逐鹿,各自混战的局面。这也是《资治通鉴》少见的司马光大段议论自己的政治观点,他认为维护礼仪,正视名分是一个国君的重中之重,如果礼仪不存,名分崩坏,天下便会大乱。
我浅论一下自己的看法:首先我不认同名分不可改变,司马光自己的举证其实也恰恰说明了问题,试想一下要是商汤不灭夏,武王不灭商,哪有周朝什么事,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天子之职”、“礼、名、分”,司马光说除非人归之,天命之的仁德之君可以“造反”,这就有点两面派了,哪一个造反的也没在脑门上刻上“仁德”二字。所谓的“仁德”是造反成功后的选择,你既可以像前朝最后的国君那样酒肉池林,当然一般开国者也没那么傻,也可以广施恩德,“仁德”是后世的评价,在造反初始,也仅仅就是个选择而已。
其次所谓的礼、名、分,我们对比一下现代企业大概就能理解,这大概相当于企业的规章制度、组织架构、岗位职能的意思,这其实是个动态的过程,绝不可能是静止的,规章制度会变化:以前不加班的,为了抢占新的市场要996,曾经的程序员小王忽然干上了产品经理,负责前台接待的小妹现在开始代收快递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世界依然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最终靠的是武力,放到现在就是能力、金钱、出身,自然选择也是这样的过程,事实证明这也是最有效率的进化。三家分晋是因为这三大夫能力到了,即便你威烈王不加封,该分的时候还是会分,这只是时间问题。另外也不会因为是你国王加封了,别人就不敢碰,公元前401年秦国就碰了魏国,怎么地了?

浮槎仙途

   

作者按:生活中总有意外,所以有时不得不拿出一点存货出来应对承诺。这是我写的一篇玄幻小说,当然按照我的尿性,你是不可能读到它的结尾了。这篇小说最初是准备按照我的家乡浮槎山为背景,当时写的时候也是雄心勃勃,想着,如果能发表,或者出版啥的,也为咱家乡的旅游事业做做贡献。百年以后,人们提到浮槎山,某个路口的指示牌:前方五百米,古是故居。

不吹牛逼的说,这个开头写的还是不错的,想法也足,具备长篇小说的套路,情节冲突等等。但是如果你也写作,你就能发现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也可以说也是我放弃的原因,就是对话和人称问题,如果不是天赋异禀或者没个几十万字的写作训练是不大可能在自己的写作中清晰的认识到这个问题。我没能解决,而长篇小说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对话描写,我以前也写过一些文艺类型的长篇小说,想要试图绕过这个问题,但长篇小说的体量在那里,绕是绕不过去的,我目前看到过能绕过去的好像也就高行健的《灵山》。

生活也是一样,要么战斗,要么逃跑,不好意思,我始终是个逃兵。

1.大泗海

天光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傍晚时分,晚霞将残,一个赤着脚,光着上身,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斜挎着竹篓站在岸边。海浪不时拍打过来,白色泛着磷光的沙子从他的脚趾间漫过。他鼓着嘴,像是有些生气,偶尔弯下腰捡些露出沙滩颜色比较鲜艳的背壳,把玩一会,又一一扔进海中。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依山而建低低矮矮的木屋。此时,各家各户俱已升起袅袅炊烟。

“沉儿……”他听见父亲喊他

孩童并不理睬,看样子气还未消,一个人低着头,在沙滩上左摇右晃的闲走。

不多时,一个穿着蓑衣斗笠,三十开外的男子循着他的身影从木屋前走来。

孩童知道是他走近,故意将头背转过去,一个人对着大海。

男子欺身上前,一把将他抱起来

“还在生爹的气吗?小气鬼”男子一边说一边故意用手挠他的腋下

孩童哇的哭出声来,憋了一天的委屈突然释放出来。

“好了,好了,爹答应你,等‘铜头’褪完鳞,就带你一起去厄岛”

嘴上这样说,鱼见荣心里依旧有些担忧。八月天气,海上常多凶险,飓风频起,噬鲨洄游,带上七八岁的孩童去远在三千里外的厄岛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他口中所说的‘铜头’是一只一岁大的蛟蜃。在大泗海边,除了打渔,他们靠驯养水兽给来往客商做脚力赚些生计。有单生意本来上个月他就应下了,只是遇上蛟蜃褪鳞,耽搁了这些时日。
鱼沉像是一直在等这句应许,刚刚脸上还挂满泪珠,转而又笑了起来。

“爹,咱们现在把‘铜头’叫出来好不好?”他手伸向挎在腰间的竹篓:“你看,我带了盐砖”鱼沉挣开还一直搂着他的臂膀,走到海边,如今他已能熟练掌握召唤和驾驭水兽的各色音调,但见他鼓起腮帮,朝着金黄的海面悠悠长长的打了个呼哨。

不多时,刚刚还平静的海面开始缓缓形成一个漩涡,那漩涡先是很慢,接着越转越快。间或于漩涡深处传出阵阵嘶吼。那嘶吼如深夜箜篌,悠长绵延,又似琵琶的嘈嘈大弦断裂,直飘出百十丈远,惊得那早栖在木屋后成千的火烈鸟个个四散飞上半空。鱼沉拍着手,几要跳起来。突然,从那漩涡中率先探出一条赤色长须,紧跟着一个高约一丈、龙头马身,脊背布满血丝的蛟蜃嗖的跃出海面。

“铜头,铜头”鱼沉急急地向那水兽招手

那蛟蜃已与鱼沉极为相熟,跃出海面后,火烛似的尾巴撑在海底,摆一摆头,鼻腔中喷出一缕水柱,然后巨大的身躯随头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鱼沉跑上去一把抱住它的一个犄角。可以看出那蛟蜃的鳞甲还没有完全褪尽,脊椎上靠近头部新生的部分鳞甲颜色发白,显是十分脆弱。鱼沉将一块盐砖抛在蛟蜃面前。蛟蜃欢快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兀自舔了起来。

“好俊的水兽”一个低沉、苍老略带嘶哑的声音传来

鱼见荣转过头,但见一个行色匆匆,身穿青色长袍,道髻散乱的真人站在他们身后。那真人四十上下,身背一口宝剑。年纪说不上大,手里却擎着一根三尺长短的拐杖。拐杖通体澄黄,晶莹剔透,好似雨后秋竹。

那真人上前做礼道:“这天色向晚,此时前后没个着落,烦请居士御这水兽送我一程?”说着,他从袖口里取出三枚金牒。

鱼见荣随即明白过来:在大泗海边,每年八月,常有些修真之人从八方而来,去往厄岛寻仙。当下抱拳问道:“真人这是要去厄岛?”

真人道:“正是”

鱼见荣有些难为,一来天色已晚,此去厄岛实在太远,二来,蛟蜃褪鳞,长时间浮水而游怕是力有不逮。而这真人看来十分着急,又显是不能久留。

“不是不行”鱼见荣无奈道:“只是我这蛟蜃刚刚褪鳞,而厄岛又太……”

“爹,我有办法”一直在旁和‘铜头’打闹的鱼沉这时突然凑过来,眼波流转,甚是狡黠。

“别胡闹……”鱼见荣挥手撵道

“小居士,贫道有紧紧要的事要办,你能否……”他此刻只急着要走,完全看不出鱼沉的小心思。
鱼沉盘着小手,嘟着嘴,眼珠骨碌碌打转:“想要我告诉你也行,可你们要先答应带我一起去。”

真人望向鱼见荣:“这……”

鱼见荣于是松了口,又向那真人施礼道:“见笑,还未请教?”

“爹,我们可以借上三叔的‘铁臂’”他自知伎俩得逞,于是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到时候你带着伯伯和‘铁臂’先走,我和‘铜头’跟在后头,‘铁臂’累了的时候,我们再换过来。我人小,一点儿不碍事”

倒真是个可行的方法,于是鱼见荣当下便将这差事应承下来,自己先行回去做些准备。
是夜,月朗星疏,孤顶鹮划过远空海面,发出凄凄咕咕的声响。

三人乘月而行,当下再次来到岸边。鱼见荣召唤出那两只一个叫‘铜头’一个叫‘铁臂’的蛟蜃,自己和真人一行,鱼沉驭‘青铜’尾随其后。

这是鱼沉第一次出门远行,因而看起来显得十分兴奋,一直聒噪个没完。他早听说那厄岛瑶草奇花无数,更有青兕、神獒、狻猊、豹麋等诸般异兽。最重要的还有他听了无数次的传说:话说,在大泗海的尽头,有一艘满身琉璃的浮槎仙舟。每年八月,那浮槎便会从雾气中缓缓驶进厄岛。这世上诸般,管他是修仙的真人,礼佛的僧侣,幽冥里不见天日的鬼魂,便是尘世中平平凡凡的众生,只要他登上这浮槎,便能羽化登仙,超脱凡界。但传说毕竟是传说,虽然村里已经有很多从厄岛回来的人说他们从未见过,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自然是不肯相信的。

一夜风平浪静,不觉天光大明。

整夜浮水疾驰,那两头蛟蜃显是累了。本来他两人同乘一头断不会快过‘铜头’,只是‘铜头’褪鳞,加上鱼沉从没有长途浮游的经验,所以此时只能远远的看见鱼沉的一个身影。鱼见荣于是调低了声调,唤住‘铁臂’,让它于海面随海流漂行。自己则从行囊里掏出些酒和吃食,也递给与坐在他身后的真人分食。

那真人一夜少话,此时道袍和发肤均已被海水打湿。鱼见荣转身见他道髻里隐隐透出的白发。想起些关于“长生”的问题与他攀谈。

“你说这世上真有个长生不死的法门吗?”鱼见荣问

真人摇摇头:“凡人自是不大可能,芸芸众生,活到一甲子便数少见,耄耋之数更如吉光片羽”
“那不消说,凡人成仙后便可长生不死了吗?”

那真人又摇了摇头:“修真之人,凡五百年为一劫。凡人劫后,仍历有三劫。先五百年,天降雷灾。这雷自百会而击,裂骨齿,断经脉,毁精血;再五百年,天降火灾。这火自涌泉而烧,透六腑,过五脏,遍四肢;再五百年,天降风灾。这风自囟门中入心肺,过丹田,穿九窍。凡一千五百年,任何一劫躲不过,便会骨肉消疏。”说着,他抬起头,望着天空,竟自叹了口气。

这时,鱼沉已驭‘铜头’赶超过去。一路上他在‘铜头’背上扑腾翻跳,全然忘了‘铜头’还在褪鳞。

“爹,你快看后面,有一头水麒麟一直跟着我们”鱼沉用手向后指去,兴奋异常,他在村中听老人说过这种水兽,但在海边他还从未见过。

鱼见荣有些讶异,这种只生活在崇山深潭里的水兽按理说绝不可能出现在海中。他不知那真人是否见过这般水兽,便慰他心道:“这水麒麟虽属罕见,但听说它一般不轻易伤人”

真人先虽稍有疑惑,但他急于赶路,当下也没细想,只一面催促鱼见荣快行。

鱼见荣随即嘘升音调,一面嘱咐鱼沉小心驭蜃。

那水麒麟想是半夜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远远望去,只看见它脊背上如火的刺芒,不过它似乎还不太适应海水,头要不时地浮出海面换气。

三人于是疾行了约莫三百海里,不觉到了中午。父子二人换过蛟蜃,又行了百里有余。眼看那水麒麟被渐渐丢的远了。

不觉间三人便行至夹关岛,这夹关岛是去往厄岛途中的一个中转小岛。此时,海上起了风,鱼见荣从蛟蜃背上站起来,但见那东南海面白云急聚,一条断虹从海面升起。料是天色即刻将变,便对那真人喊道:“怕是飓风将袭,不如到岛上暂避”

真人见那海浪陡升,海上更是人影不见。当下便随二人离了蜃背,一同上了岸。

果然,顷刻间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三人匆忙在岛上找了个石窟小洞,权且避雨。

是夜,乌云浮尽,骤雨初歇。

三人草草吃过饭食,灭却洞中明火,正待要走,忽听得洞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鱼见荣疑道:上岛的地方实属偏僻,又是疾风骤雨,此时更不该有一个人影才是。

忽听得洞外有些夹杂着外邦口音的人道:“不会错了,水麒麟一直浮在岛边,那臭道想必一定躲在此处”另一人道:“教主说了,一定问出凝石下落,那臭道剑法了得,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又一人道:“臭道让天门失了半世修为,法力全无,大家一拥而上,定能生擒”说话间拨草探路,闻声便知离洞口已是不远。

微光中,那真人忽然将拐杖插入腰间,顺势拔出身后宝剑,厉声骂道:腌臜小鬼,追得恁快!
他转身对鱼见荣道:“实不相瞒,贫道姓居名少松,道号淳松,只因师门突变,前往厄岛寻我那正渡“雷劫”的淳通师兄。”

鱼见荣正自疑惑,却见鱼沉拽住他的衣角,嗫喏躲在身后,一时竟也手足无措。

真人道:“二位不要害怕,洞外全是些七袄教的弄虚小鬼,贫道虽然法力全失,但凭手中这口宝剑,定能保你二人周全”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递到鱼沉手里:“这是一直随我修行的法宝‘七星太极镜’,现下我虽不能驱使,但你放在胸口也能做个防身之用”

这时忽听到洞外有人叫道:“都快过来,这里有个石洞!”火把举处,已然是洞口

居少松道:“你们两人跟紧我,不要散了”当即大喝一声,挺剑冲出,奔到洞口火把照处,一剑挥去,一人瞬时人头落地。这一冲,四下顿时大乱,他朝二人喊道:“走!”斜向里掩身挡在二人身后,三人急急朝来路奔去。

纷乱中,忽听一人叫道:“别让他们跑了,从两边围起来”火光中,二十几个披头散发手执真刀之徒顺势从左右包夹而去。这些人头戴面具,各个嘴中念念呜呜,如唱咒语一般,旋即将三人围在中央。

居少松眼见被围,立即揽剑于腰。他这剑乃修真二十年偶得之“天微剑”,削铁如泥,锋锐无挡。只是他一心要保鱼见荣父子周全,当下也不主动出击。

对峙片刻,包围之圈愈紧。忽见当中一人率先搂刀砍将过来,居少松举剑相迎,只听当啷一声,那刀即被砍豁了一个缺口。立时又有数几白刃闪现,寒光过处,阴风飒飒。居少松未等那几刀势稳,便已向后急缩,接着整个人纵身跃起,落势时径朝那几人腕处刺去,瞬即便有三两人血流如注,失刀大叫。这众人虽都戴着面具,极尽狰狞,这般也有了惧色,不觉向后退去。这时一直躲在圈外的一个领头之人,朝人群中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这七袄教本是西域异教,那众人立时会意,纷纷调转刀锋,转而朝鱼见荣父子砍去。原来那领头之人看准他二人抱头蹲腰,全然不会武功,便用藏语密令众徒,以让居少松疲于应付不得分身。突然,鱼见荣大叫一声,却是背上挨了一刀,此时他正护着鱼沉于乱刀之中左冲右撞,更不知哪里去才好。

居少松眼见势危,迅即踏出八卦脚法,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一柄天微剑随身而动。刹那之间,剑光笼罩,如网覆水,密密匝匝,鱼见荣父子裹于剑光之下,竟是防得密不透风,一边仍有余力以防不时砍将过来的真刀。这般来来回回斗了六七十回合,对方虽是势众,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居少松不敢恋战,护着鱼见荣父子且战且退,不时来到海边。

领头之人眼见强攻不成,立即手挥一面三角白旗。众人见状,纷纷放下真刀。居少松顿感不妙,这七袄教乃西域第一毒教,极善用毒,那众人面具下皆藏有蝎荨粉,只待一身令下,便从口中浴火喷出,蝎荨粉遇火化为青烟,非有解药,闻之七日内百骸俱腐而死。众教徒早已一字排开,掏出随身火折,只待一声令下。

便在这时,忽听得扑通一声,却是那鱼沉:他被吓懵了,慌乱间东西不辩,整个人失足跌入海中。居少松二人正待上前相救,突然虚空里一阵寒光,鱼见荣立时倒地。居少松只觉两腿一麻,低眼看去,却是双膝被那领头人觑机钉了两枚冷雪钉。顿时,攻防之势立转,居少松仗剑跪立于地。

一众人眼见得势,再次围将上去,拾起真刀,七零八落架在他二人身上。

鱼见荣顾不上自己,急急“沉儿,沉儿”的唤个不停。

这时,那领头之人从人后中缓缓走出,但见他头戴金花小帽,腰箍白巾,满脸堆笑:“把刀都拿开,不要伤了我和峰主的和气”又道:“峰主让我们从九龙峰追到柘木寺,又从柘木寺追到大泗海,还在这海上漂了一天一夜,要不是教主的水麒麟,真真不好寻你”

居少松道:“九龙峰素与你七袄教毫无瓜葛,你貂勃怎做起淳匡的鹰爪,替他卖起命来”貂勃道:“卖命谈不上。我向来效忠教主,别人倒也买不起。”又道:“我教教主,西域待得腻了,这几年出来见见你们这班修真的同道中人本是你们天大的福分,见你乾龙峰风景宜人,早已与你淳匡师弟议定,借你乾龙峰暂住几年,只是你太不拿像,让我教主好生失望。”居少松冷笑道:“借?说得忒也好听,莫不是也和淳匡一样,命不久矣!”这时,那一直潜在水底的‘铜头’将鱼沉顶出海面,他呛了几口海水,手抓着‘铜头’犄角,兀自趴在蜃背上。貂勃道:“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商议”一面吩咐众徒道:“把那两人一并带走!”

几个教徒于是到岛西南侧去召水兽,乃是几条长约七尺的螣蛇。螣蛇于蛟蜃不同,它们长期浮水而行,生着两只锯齿状的翅膀,御风而动,如桅上帆,速度也较蛟蜃快。

当下众教徒缚了三人,由水麒麟引路,一同往回赶去。

半途中教徒们解开鱼见荣父子身上的绳索,单缚双手,将他俩抛进海中,另一头牵着绳子,任由螣蛇拉在海面滑行,以此取乐。

鱼见荣的冷雪钉是打在了胸口,此时伤口被海水化开,正汩汩地向外渗血。鱼沉不时张开嘴来换气,随即又被灌满海水,一张小脸涨的紫红。那两头蛟蜃一直跟在众人身后,此时急急赶将过来,它们看到主人受难,全力游近,小心潜在二人身下,将他俩托在水面。

冷烟轻澹,晓雾初升。

一众人在薄雾里急速向前。

突然,寂静的海面传来一声螣蛇的嘶鸣,接着是两声,三声,那嘶鸣声像会传染般,随即所有的螣蛇一同大叫。它们全力扑棱翅膀,交错羽翼,脖颈拧在一处。

“噬鲨,噬鲨!”一个教徒大喊道

薄雾中,十几条噬鲨正张开血盆大口,从两侧洄游而来。

“慌什么……”貂勃大怒道:“快去把螣蛇稳住,取我的流繁来”

众教徒立即醒悟,或去分开螣蛇纠缠在一起的头,或去抱住螣蛇的翅膀,或去踩住螣蛇尾椎,好容易才将那乱做一团的螣蛇稳住。

貂勃将两瓶流繁分给两边教徒,命道:“去道长身上取点东西”

一教徒领命,手握真刀,走到居少松身旁,居少松此时跪在螣蛇背上,双腿早已麻木,低垂着脑袋。那教徒抓起居少松左手,一刀切去了他的一根手指,居少松啊的一声,顿时晕厥过去。那断指处,正汩汩的向外冒血,教徒用装流繁的瓶子接了。瓶中流繁瞬时凝结,化为猩红的血块。

此时两侧的噬鲨已离他们越来越近,不时便有两条凑到跟前。

貂勃道:“扔下去!”

两瓶流繁扔出,一瓶落在左侧第三条噬鲨附近,一瓶落在右侧第五条噬鲨正中。瓶子落水后咕噜咕噜下沉,瓶底血块涌出,污黑的水随即灌入那两头噬鲨嘴中。

没有一丝挣扎,那两条噬鲨顿时毙命。

貂勃道:“再扔”

又是四瓶扔了出去。

“护法英名!”众人齐声高赞道

“再扔!”

不多时,海面上就已漂起十具噬鲨尸体,那跟在后面的噬鲨随即停住,逡巡徘徊,再不敢上前。貂勃看了眼此时已奄奄一息的鱼见荣父子,命令道:“将那两渔夫送它们吧,咱们走!”众人大笑,扔掉牵在手中的绳子,径自离去。

肃杀的海面上此时只剩下,两人,三鲨。

“沉儿,沉儿……”一个微弱的声音喊道

仿佛心有灵犀般,铜头、铁臂同时调转身头,挺直脊背,托住各自的主人径往夹关岛游去。
剩余的三条噬鲨再不敢跟着貂勃一众,它们寻着鱼见荣身上的血腥味,相随铜头、铁臂,尾鳍高擎。

铁臂最先发现了它们,早早张开了浑身鳞甲,铜头也随即发觉,将尾巴斜插出海面。可那三条噬鲨似乎并没将那警告放在心上,依然穷追不舍。于是铁臂将头浮出海面,震吼一声,这吼声如天锤击鼓,直掀起三尺多高海浪。那三条噬鲨先似稍有顾忌,可整夜全无所得,此刻已全然不顾。稍顿后便迅速摆出三角之势,扬起鼻骨,露出冰锥獠牙。

铜头和铁臂缓缓调转身头,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三条尾随不休的噬鲨。

突然,三条噬鲨如利剑般分别从西南,正南,东南同时冲了过来。铜头未等它们靠近,背脊一缩,将鱼沉缓缓蠕到尾部,然后头潜入海底,露出犄角,只待那噬鲨游近,一犄刺去。铁臂相机向东急移,不时便移到那条冲它而来噬鲨的正交位置。

西南的那条噬鲨最先冲到,铜头等待多时,一待游近,倏地将头一扬,犄角便顺势刺破噬鲨下颌。然后铜头奋力朝后游去如庖丁解牛般顺着那条噬鲨的肚子生拉出一条三尺多长的血口,海中顿时腥血翻涌,那噬鲨一个纵跃,从半空中翻滚着跌落海中,尖叫不止。

铜头为保鱼沉,一击便退。此时,当中那条噬鲨已然冲到,铜头急侧身躲避,未料它这一躲暴露出自己的脊背,被当中这条噬鲨一口咬住,铜头新鳞未生,不能防御,獠牙直刺脊椎,数十眼齿孔中兽血激射。

便在此时,铁臂一头撞上了东南边冲来的那条,这一撞势大力沉,直将这条噬鲨直接撞翻过去。铁臂眼见铜头被困,一撞后急抽身赶去帮忙。

此时,当中的那条噬鲨正拽着铜头向后退去。它上下颌紧闭,边退边狠厉甩头,猛扯,竟生生地撕开了铜头的半边肚子。铁臂又是一撞,这一撞它的头微倾,直将犄角深深地插了进去。此时西南边的那条噬鲨在海中不停地翻滚,拍打着巨大的尾鳍,径向铜头报复般地冲来。

鱼见荣此时已经清醒,他被这水兽的厮杀场面震骇,急呼铜头避让。铜头被剜开的肚子,肠子流了出来,海水倒灌,抽搐不已,早已无法抵抗,一下子被撞出老远,鱼沉也随即被抛进海中。

此时东南边的那条噬鲨也缓了过来,它张开血盆大口恨不得将铁臂撕开,鱼见荣急忙指挥铁臂避让。三条噬鲨迅速集结,眼看两只蛟蜃已无法抵挡。鱼见荣指挥铁臂游到鱼沉身边,将鱼沉拉上蜃背,急令撤退。三条噬鲨眼见铁臂走远,迅速游到铜头身旁,不时便将铜头分食。

“铜头,铜头……”鱼沉痛哭起来

当中那条噬鲨显然并未就此满足,它乘其余两条噬鲨还在分食间隙,又朝铁臂追来。

铁臂迅速顿住

鱼见荣立感不妙,可是此刻他再不能驭住铁臂。铁臂像发了疯一般,全然不顾地转身朝那条噬鲨冲了过去。

噬鲨转眼便到眼前,鱼见荣仿佛使出最后一丝气力,将鱼沉推入海中,便在此时铁臂的犄角像一柄利刃从头到尾将那条噬鲨剌开。

血光中,鱼沉看见父亲被那条噬鲨翻滚庞大的身躯压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