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死了


我的朋友死了
二十天前的晚上
喝醉了酒 骑着电动车
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轻卡
司机摇下车窗 探出头 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拍了下车门 咒骂几句
踩了油门 走了
监控录像里
来来往往的人从睡在马路边上的朋友身边走过
没有停留
我的朋友蠕动着身体
像一条抛在路上的鳝鱼
我在第二天早晨接到朋友妻子的电话
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
在秋天的这个早晨 
我坐上了一辆脏兮兮的中巴 上了高速
从北到南 五个小时车程
在重症监护室前我看到朋友妻子
说情况糟糕  重度昏迷
从监护室出来的医生 说尽最大努力 但要做好可能是植物人的心理准备
这种像是电影中的台词 令朋友妻子有点失控
医生接着说马上准备第二次手术 颅脑外伤导致脑水肿
尽快交钱 他们好做手术方案和术前准备
“交多少?”
“先准备十万”
朋友妻子失神落魄 从医院门口奔出去
我和朋友的父母、女儿守在监护室
我抱着朋友的女儿 安慰老两口
像安慰他们也像是安慰自己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在一起喝酒
一起念书的时候 说娶漂亮老婆 开豪车
荣华富贵不相忘
后来什么也没实现 
朋友进了工厂 当了工人 结了婚 有了孩子 朝九晚五 一成不变
偶而冲动的时候
一想到上有老 下有小 动也不敢动
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数个普通人一样
年轻的时候 我们吹过无数个牛逼
最难过的是无数次想过未来的样子从不是现实的这般模样
下午四点 医生说手术顺利 
可以有一个人进去探望 
“醒了没有?”
医生苦笑 望着朋友妻子 摇了摇头
医院里涌进一大批人
是朋友的朋友 他们得到消息 其中就有在昨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几个
“嫂子对不住,我们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朋友妻子没有说话  进去探望的是朋友的父亲
他已经六十多岁 就这么一个儿子 有一个女儿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 还在赶来的路上
他穿上鞋套,无尘服,戴上口罩,露出两只眼睛
出来的时候,摘下口罩,脱掉无尘服和鞋套,止不住用手去抹眼泪
在医院的长条凳上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敢问老人家里面的情况
我透不过气来,到医院的喷泉池旁抽烟
一辆救护车闪着蓝色的光 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后车厢打开,带着口罩的护士举着输液瓶随着担架车在一路小跑
一个戴着输氧面罩的老人随即被推进了急症室
医院的路灯亮起来 栽在路旁花坛里的月季 红的像血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漂浮的像云
我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等待 第二天
依旧是等待 
护士和医生进进出出 我们不知道干什么 屏着气 幻想和期待
迅速的做出哪怕是最坏的结果 我们也愿意承受 只要人还活着
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像一株植物
朋友的姐姐赶来 带着孩子 搂着朋友妻子哭
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低着头 坐在椅子上掰手指
这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等待让人窒息
探视的时间到了 朋友妻子不敢进
我和朋友父亲一样像一件货物被打了包 走到朋友床前
朋友剃光了头 身上插满管子  像一只蜘蛛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也不知道说什么
以前我们睡在一起
喝啤酒 吃萝卜干
站在四楼阴湿的过道洗澡
无话不谈
我试探的碰了碰他的脚 有温度
谁也不曾想到  死亡与我们一墙之隔
头顶上的光让人产生恍若梦境的错觉
我的鼻子阻塞 再次透不过气来
第三天 
等待已无法忍耐 有一个基督的传教徒
看到我们 说主会保佑你
祷告奉耶稣的名,阿门
我从没有信仰 那一刻竟然产生妄想
想起主在天堂 鲜花满地 
朋友妻子嘴中喃喃有词
宿命之剑 悬在天门
夜幕里 一个中年汉子 手提钢管
肩膀到尾椎纹着一条青龙
满身酒气 骂骂咧咧
朝迎面走来的保安从头劈下
保安捂着头 鲜血迸流
对着别在衣领的对讲机求援
十多个保安赶来
一个肚肥腰圆的保安手握电棍  朝中年汉子的肚子猛戳
中年汉子倒地  骂他们草菅人命 
第四天 我们感到绝望
医生让朋友妻子准备点软食
从导管喂食 以防消化系统衰竭
这让人感到希望 以为情况好转
红豆小米粥 
朋友妻子捧着保温桶 从监护室的窗口递给护工
我们相互安慰 也许情况并不会那么糟糕
植物人也有苏醒过来的
就像是买彩票 
即使是再渺小的概率 我们也期望那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见到了一起念书的其他几个朋友
一起吃了饭 言语之间 除了回忆往昔 没有其他话题
为朋友的妻子担忧 冷静的讨论 死亡比活着的意义更大
见到朋友妻子 谁也说不出口
买了一点礼物 花了一点钱 安慰几句 因为生计 又各奔东西
我晃荡了很多年 依旧单身 又无生计所迫 
决定留下来 等待奇迹
夜里十二点 
主治医生奔进监护室
不到片刻 手拿一张单子 要朋友妻子签字
病人牙关紧闭 咬住舌头 要敲掉朋友门牙 
否则很可能咬掉舌头 大出血
朋友妻子稍稍松弛的神经立刻绷得像快折断的弦 手抖着签字
十分钟后 医生交给朋友妻子五颗牙齿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 我从旅馆赶到医院
朋友妻子两眼发黑 在打电话咨询房产中介
还了一半贷款的房子能不能卖
到中午的时候 五十万的房子 十二万交易了出去
现金 手续买主同意可以缓一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隐约觉得最后的结果 人财两空
可没什么理智可言
我问是不是要去交警队 调出当晚的监控录像
是谁撞得他 司机逃逸
递交了一份申请 由交警陪同 
画面里 路灯昏黄 
朋友仰着头 骑着的电动车歪歪扭扭
从松丹路一路向前 
到百汇路中 一头栽倒在一辆轻卡的后挂档板下
朋友捂着头 身体蜷缩 翻滚 头挤在花坛绿化带石沿上
成滩的血缓缓蔓延 静止的令人发毛
朋友妻子捂住嘴 从交警队跑出去
在第六天的下午 朋友妻子走进监护室
时间像静止的沙漏
“我要救他”朋友妻子说
第七天 她开始像一头发怒的母虎 给当晚一起喝酒的朋友的朋友一个一个打电话
每人两万 共八个人 
三个人接到电话后送来了钱
还有四个人是在第八天中午
最后一个 朋友妻子打了二十多个电话 对方关机
我没挡住手握菜刀的她要上门找那最后一个拼命
晚上八点 朋友妻子满手鲜血的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将十六万一口气存到医院的卡上
我感到恐惧 
主治医生找已经有些癫狂的朋友妻子谈话
朋友的生命意识已经非常微弱 是不是要放弃治疗
她突然跪下给医生磕头
“我们有钱,要给他用最好的药”
第九天下午 朋友妻子抱着女儿 教导她
待会你进去 要在爸爸耳边喊他 要一直喊 不停的喊  
我有些担忧 劝她不要让孩子看到那样的画面
她抬起头 眼神盯着我
我感到绝望 有一刹那 我希望朋友放弃自己 断掉最后搏动的心脏
他已经没有意识 像活死人
第十天  白露
朋友的母亲拉着朋友妻子的手
“让他走吧,是没什么希望了,你还有欢欢”
“死人的罪好受,活人的罪还有的受”
我看到她的眼神涣散 第一次哭出声来
可谁也做不了最后的决定 
我说让我来吧 我们认识快三十年
他如果还有意识 也一定同意这么做
我们曾经在一起喝酒聊天 无数次幻想未来
在夏天偷别人家的西瓜 到没过头顶的水中洗澡
睡一张床像兄弟
在结婚的晚上哭的像个孩子 
我从未想过你会这样死去 可是死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处
我过了半生 从不强求 随遇而安 
安天命所安
第十一天的晚上 我们办好手续
我随着医生走进监护室
像例行公事 他们拔掉了插在朋友身上所有的管子
我看到朋友面容安静 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
一下子瘫倒在床前
佛祖割肉伺鹰 我感到像是魂出了窍
病例单上冷冰冰写着
醉酒 脑部重创 失血过多导致颅脑水肿 神经血管破裂 与9点28分不治死亡
我的朋友死了 他今年三十岁
花了二十二万 死的无声无息
我的朋友死了

我感到我是最后的凶手    无法原谅

我的朋友死了》有10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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