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当初,晋国的智宣子想要让智瑶作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智瑶不如智宵。智瑶有超越他人的五项优点,一项缺点。五项优点是:相貌出众、精通骑射、才艺双全、(伎艺:技艺;毕给:齐全,完全具备。)、文采出众(巧文:擅长文辞,辩惠:聪明而富有辩才)、强毅果敢,虽然有这五项但却很不仁厚。如果他以这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做不仁义的事,谁又能和他和睦相处呢?如果真的要立智瑶作为继承人,那么智氏一族必然灭亡。智宣子没有听从智果的建议,智果向太史请求脱离智族,另立为辅氏。(改智氏为辅氏,脱离智氏,另立宗庙,因此建立辅氏家族)
智果的这种观点是很值得借鉴的,这也是常常能听到的到底是以德辅才还是维才论的观点。当然在之后的章节里我们能看到智果的远见,看起来应该是道德在才华之上。但道德这种概念比较宽泛,而且标准又往往不统一,所以有时候也是值得警惕之事。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谓牢记于心)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介词,相当于“于”)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赵国大夫赵简子(赵氏宗主:叔帶 → □ → □ → □ → □ → 赵夙 → 赵成子赵衰 → 赵宣子赵盾 → 赵括 → 赵文子赵武 → 赵景叔赵成 → 赵简子赵鞅 → 赵襄子赵毋恤 → 赵桓子赵嘉 → 赵献子 → 赵烈侯
赵国君主:赵烈侯 → 赵武侯 → 赵敬侯 → 赵成侯 → 赵肃侯 → 赵武灵王 → 赵惠文王 → 赵孝成王 → 赵悼襄王 → 赵幽繆王 → 代王嘉)的大儿子叫伯鲁,小儿子叫无恤(也叫毋恤)。赵简子想要确定继承人,不知道立哪位好,于是把他日常训诫之词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说:“好好记住!”过了三年,赵简子问话,大儿子伯鲁说不出竹简上的话,再问他的竹简,已经丢失了。又问小儿子无恤,背诵竹简上的言辞甚是熟悉,追问竹简,他便从袖子中取出献上。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十分贤德,便立他为继承人。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泛指赋税。敛赋如抽丝于茧,故云)乎?抑(文言连词,表选择,相当于或是、还是))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赵简子派尹铎去晋阳(今山西太原市),临行前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去搜刮财富呢?还是将晋阳作为保障之地?”赵简子说:“作为保障”。尹铎便少算居民户数,减轻赋税。赵简子对赵无恤说:“一旦晋国发生危难,你不要认为尹铎年轻,不要害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以那里作为归宿。”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无乃…乎”是表示一种委婉商量的疑问语气,对某种情况加以测度。句式中的“无”为副词,表示的意义相当于“非”;“乃”字,无实际意义,只起调节音节的作用。“无乃”,表示“不是”的意思,与疑问语气词“乎”相呼应,构成“无乃…乎”的结构,这一结构可以用“恐怕(只怕、大概)…吧)蚋、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等到智宣子去世,智襄子智瑶当政,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席间智瑶戏弄韩康子,又侮辱段规(韩康子的家相)。智瑶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告诫智瑶说:“主公你不提防招来灾祸,灾祸就一定会来了”智瑶说:“有没有灾祸取决于我,我不发难,他们谁还敢兴风作浪”,智国说:“不是这样的,《夏书》上说:一个人屡犯过失,结下的怨恨岂能在明处,只是你看不到他们的图谋罢了”贤德的人能处理小事情,所以没有什么大患。现在主公一次宴席就开罪了人家的主君和家相,又不防备,说什么人不敢兴风作浪,这样做恐怕不行吧?蝼蚁尚且能害人,何况是别人的君主和家相呢?“智瑶不听从智国的劝告。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贪图)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响(回应)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柰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瑶向韩康子要地,韩康子不想给。他的家相段规说:“智瑶贪财好利,又刚愎自用,如果不给他,他就会讨伐我们,不如姑且给他。他贪图土地,肯定又会找其他人要,他人不给,智瑶一定会讨伐他们,这样我们便能免于讨伐静待事变。“韩康子说:”很好“,于是派使者给智瑶送去了有万户居民的城邑。智瑶很高兴,于是又找魏桓子要地,魏桓子也不想给。他的家臣任章说:”为什么不给呢?“魏桓子说:”毫无缘由的要地,所以不想给“任章说:”毫无缘由的要地,其他家肯定害怕,我们给智瑶地后,他肯定更加骄横。一旦骄横必然轻敌,这样我们这被迫害的几家就会精诚团结,以精诚团结之兵对待轻敌之人,智氏一族的性命,一定不会长久。《周书》上说:要打败敌人,必须暂时听从他;要夺取敌人利益,必须先给他一些好处“主公不如先答应他的要求,使智瑶被胜利冲昏头脑,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盟友共同图谋,为什么要让我们首先成为智氏的目标呢?”魏桓子说:“好”也给了智瑶一座有万户之民的城邑。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榨取)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智瑶于是又向赵襄子要蔡、皋狼(山西省离石县)的土地,赵襄子不给。智瑶大怒,联合韩、魏大军一同攻打赵国。赵襄子准备出逃,问:“我到哪里去呢?”随从说:“长子城(山西长子县)最近,且城墙坚固完整”。赵襄子说:“百姓精疲力尽的修完城墙,现在又要拼死守城,谁能和我同心?”随从又说:“邯郸(今河北邯郸)里仓库充实。”赵襄子说:“搜刮民脂民膏充实的仓库,又因为战争让他们丧失性命,谁能与我同心。还是去投奔晋阳把,那是先主的土地,尹铎又待百姓宽厚,百姓一定会与我们和衷共济的”于是前往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古代墙计量单位);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又作“参乘”,陪乘或陪乘的人。古时乘车,尊者在左,御者在中,又一人在右,称车右或骖乘。由武士充任,负责警卫)。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悔改)。疵请使于齐。
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围住晋阳,引水灌城。城墙头只差三版的地方没有被淹没,锅灶泡塌,青蛙孳生,人民丝毫没有背叛之意。智瑶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站在左右护卫。智瑶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以让人亡国”魏桓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因为汾水可以灌魏国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绛水可以灌溉韩国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智瑶的谋臣絺疵说:“韩魏两国必然会造反”,智瑶说:“你怎么知道?”絺疵说:“以人之常情判断。我们调集韩、魏两家军队攻打赵国,赵国一旦灭亡,下次的灾难必定祸及韩、魏。现在我们约定灭掉赵国后三家分割其地,晋阳城危在旦夕,城内宰马为食,破城指日可待,但是韩康子和魏桓子没有高兴的心情,反倒面有忧色,这不是造反又是什么?”第二天,智瑶将絺疵的话告诉了韩康子和魏桓子,两人说:“这一定是有人离间想为赵国游说,让您怀疑我们两家而放松对赵家的进攻,不然的话,我们两家岂不是放弃即将到手的赵家土地不要,而要去干那危险必不可成的事吗?”两人出去,絺疵进来说:“主公为什么把我的话告诉他们二人呢?”智瑶说:“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他们了?”絺疵说:“我见他们仔细瞅我,又步履匆匆,他们知道我看穿了他们心思”智瑶并没有悔改,于是絺疵请求让他出使齐国。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见韩康子和魏桓子二人,说:“我听说唇亡齿寒,现在智瑶率韩、魏两家围攻赵国,赵国一旦亡了,就会轮到你们了”韩康子、魏桓子也说:“我们心里也知道会是这样,只怕事情没办好便遭到泄露,如此便立马大祸临头”张孟谈说:“计谋出自你二人之口,进入我一人的耳朵,这怎么会有伤害呢?”于是二人秘密地与张孟谈商议,约好起事日期后送张孟谈回城。夜里,赵襄子派人杀掉智瑶的守堤官吏,掘开堤口让水倒灌智瑶的军营,智瑶军为了自救大乱,韩康子、魏桓子乘势从侧翼攻击智瑶大军,赵襄子亲率士卒迎头痛击,大败智瑶大军,杀了智瑶,将智氏一族尽数屠灭。只剩下已经改姓为辅的智果(辅果)。
从这几段的描述来看,智瑶这个人真是太自负和刚愎自用了,他的属下三番五次的告诫他要小心,要小心,就没有一次听的。真是自找死,不可活也。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臣司马光曰:智瑶的灭亡,在于才胜过德。才与德是不同的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一概而论之曰贤明,于是就看错了人。所谓才,是指聪明、明察、坚强、果毅;所谓德,是指正直、公道、平和待人。才,是德的辅助;德,是才的统帅。云梦地方的竹子,天下都称为刚劲,然而如果不矫正其曲,不配上羽毛,就不能作为利箭穿透坚物。棠地方出产的铜材,天下都称为精利,然而如果不经熔烧铸造,不锻打出锋,就不能作为兵器击穿硬甲。所以,德才兼备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称之为小人。挑选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而委任,与其得到小人,不如得到愚人。原因何在?因为君子持有才干把它用到善事上;而小人持有才干用来作恶。持有才干作善事,能处处行善;而凭借才干作恶,就无恶不作了。愚人尽管想作恶,因为智慧不济,气力不胜任,好像小狗扑人,人还能制服它。而小人既有足够的阴谋诡计来发挥邪恶,又有足够的力量来逞凶施暴,就如恶虎生翼,他的危害难道不大吗!有德的人令人尊敬,有才的人使人喜爱;对喜爱的人容易宠信专任,对尊敬的人容易疏远,所以察选人才者经常被人的才干所蒙蔽而忘记了考察他的品德。自古至今,国家的乱臣奸佞,家族的败家浪子,因为才有余而德不足,导致家国覆亡的多了,又何止智瑶呢!所以治国治家者如果能审察才与德两种不同的标准,知道选择的先后,又何必担心失去人才呢!
这段司马光提到了人才的两个维度,一个是道德,一个是才具,并且认为道德是凌驾于才具之上的,唯有如此才能不至失坠。他提到的道德是:正直、公道、平和待人,他提到的才具是:聪明、明察、坚强、果毅。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观点,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一样,道德这件事事实上是不易觉察的和不易自知的,作为旁观者的方法论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总结,梳理出一套规则然后比对,不被一个人的表观所迷惑,仅此而已了。